“诶!”陆麟臣忽然发现,自己上一秒还在废墟中,下一秒就站在了广阔的雪原之中,“这是哪里?”
他们面前是茫茫的冰川和雪原,高挺的山峰立在阳光之下,像是王冠一般围绕着平坦的冰原。
“念青。”百里星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尉迟醒转过身,看着站在一扇巨大石门边的百里星楼。
石宫用漆黑的磐石堆积而成,与洁白的雪原既格格不入,又有几分相得益彰。
“后面的事情,”百里星楼说,“我觉得你没有看的必要,徒增烦恼。”
尉迟醒没有回答她,古行川说这个女婴叫阿璎,皇城里那位自小就盛宠不断的公主叫李璎。
如果说是幸运,那她也可以是算作幸运的,她坐享了常人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荣华富贵。
可十来年的盛宠,与平凡的草原生活让她来选,李璎未必见得就会心甘情愿抛弃自己的生父母,舍下自己的族人。
人生无奈之处,就在于往往,无可选择。
“你有一颗,”百里星楼说,“生来适合为王的悲悯心。”
尉迟醒抬眼,眼眸中闪过片刻疑惑,百里星楼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可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能左右的,就不需要揽过来当做自己的责任,否则会很累的。”
“你也觉得他适合当皇帝吧?”陆麟臣有些骄傲,“我老早就觉得他适合当皇帝了,虽然有些婆婆妈妈,还有些龟毛,但他真的挺合适的。”
百里星楼转头,对着陆麟臣笑了笑。
“所以你当初捅他那一剑真的没必要,完全没必要。”陆麟臣继续说。
“是我错了。”百里星楼认下错误。
“你少说两句,”尉迟醒说,“他们来了。”
雪原中有两个人影朝着这边走过来,不用想也知道是顾长门和古行川。
“有办法让他看不见我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凭空抽出云中剑,递给尉迟醒:“挡住那把刀和你之间的联系,他大概就无法感受到你了。”
尉迟醒接过剑,古行川和顾长门恰好走到了门边。
石宫大门被打开,尉迟醒只看见了无边了黑暗,但当顾长门踏进去时,周围的星光亮了起来,朝着顾长门的脚边聚集过来。
他们走进去,就真的像是走进了星空里。
百里星楼拉过尉迟醒的手腕,带着他从即将关闭的大门中走了进去。
尉迟醒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百里星楼抓住的手。
她的手指还是那样的纤长,是只看手都会觉得,这女子绝不是人间俗色的特别。
古行川和顾长门同时停下脚步,站在了玄石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她的旁边还有个婴儿。
直到看见容端瑶,尉迟醒才敢确认古逐月一定是他们的孩子。
太像了,从眉眼到身材,古逐月继承到了父母所有的优点,他的一切都是父母最好的。
古行川跪了下来,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的泪水滑下来,落在了容端瑶的指尖上。
“你看,”容端瑶的手指动了动,疲惫地睁开了眼睛,“我们的儿子。”
熟睡的婴儿就在容端瑶的身边,古逐月低下头去,他其实并没有看清儿子的长相。泪水不断涌出来,低落在婴儿的额头上。
“很像你。”古行川深深地埋下头,想要藏住脆弱无能的这一刻。
婴儿皱了皱眉,藕节一样的手臂动了一下。
古行川连忙抬起头,看向这个小小的生命,泪水在他眼里不断涌出落下。
容端瑶伸手摸了摸古行川的头顶,轻声说话:“更像你,勇敢而温柔。”
婴儿咂了咂嘴,仿佛沉浸在恬静的梦里。
“不要,不要!”古行川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地抓住容端瑶的手,似乎只要放开,就再也没机会握住。
“真可惜啊。”容端瑶叹息般说道。
她的望着石宫顶上的星空,像是回望自己的一生一般。
“他一定是一个,勇敢,善良,像你一样的男子汉。”容端瑶说话时,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
“可惜他的母亲,不能看着他长大了。”容端瑶的泪水落了下来,滑进她的发丝里,“我深爱你们,可我,不得不离开了。”
容端瑶不想哭的,她想把最好的一面留在古行川的脑海里,她想让他,记住初见时的惊鸿一面。
而不是现在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这一刻。
世道无常,残忍而冰冷,越是美好的越是会被打碎,越是不舍的越是会被夺走。
“行川,”容端瑶努力偏过头,看着跪在床边泣不成声的男人,“我舍不得你。”
古行川握着她的手青筋突起,落在她掌背的力度却十分温柔,他用力地点头,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留住容端瑶。
容端瑶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这是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拿起刀征战沙场,一身血汗绝不流泪的人,在此刻为了她,哭得像个绝望的小孩。
“我想看看,你笑起来的样子,”容端瑶说,“我想记住你让我心动的那一瞬间,若有来生,我还会来找你。”
古行川用力地点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阿瑶,你别走。”
容端瑶忽然松了一口气。
走在生死边缘的人,心中的那缕执念放下了,是真的就再也拉不回来了,容端瑶自己也知道。
可她撑不住了,身体上的痛苦无法压垮她,明明白白的分离之苦却让她彻底破碎。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正在降低奔流的速度,也感觉到了每一个器官正在迅速枯竭,以及胸腔中这颗不甘的心脏,正在越来越缓慢地跳动。
她深爱这人世间,和身边的这个人,可她留不住了。
“行川,我曾觉得人生漫长,”容端瑶的眼前出现的幻影,从相遇到相爱,再到亡命天涯,“与你在一起,我却觉得,白云苍狗。”
她的孩子就在她身边,闭着眼蹬了蹬腿,温软的触感碰到她的腰间,这种神奇而美好的感觉再次让她红了眼眶。
“阿瑶……阿瑶……”古行川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无能过,除了痛哭,他竟然束手无策。
“你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容端瑶说。
古行川愣愣地看着她,他明白,这是她给他的职责,她怕古行川跟着她一起死在茫茫的雪原中。
她要古行川活下去,将孩子抚养长大。
门外忽然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撞击着石宫。
一向淡然处事如顾长门,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
容端瑶显然也猜到了来的人是谁,她惊慌无措地抬眼,求救般看着顾长门:“长门先生,求你,带他们走。”
“阿瑶……”古行川本该在这里陪着他,但他说不出来我不走这种话。
明明他是最该陪在容端瑶身边赴死的人,他却必须要遵从她的愿望,带着孩子离开。
“我出去跟家主谈谈。”顾长门说,“你们……”
你们道别吧。
顾长门说不出口,他转身穿过了一旁三人的身体,踏着星光朝大门走过去。
“他说……”陆麟臣有些惊愕,“外面的是容家家主?”
尉迟醒显然没什么心思搭话,好在百里星楼点了点头,才让陆麟臣混乱的大脑有了些头绪。
“那容虚镜,岂不是古逐月的杀母仇人?”陆麟臣自问。
尉迟醒看着容端瑶,她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经脉却已经全然断裂,也不知她是如何护下了孩子,还顺利生下了他。
这样杀人不见血的伤,其实很明显不是针对容端瑶的。容虚镜想杀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只是作为母亲,容端瑶用尽了一切办法保护她的孩子。
包括牺牲她自己。
“一定有办法的,”古行川抓着容端瑶的手,“你别睡,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你的,你等我想办法,你等我……”
说到后面,古行川的字句已经被自己混乱的气息搅得一团糟,站在一旁清醒的人都没能听清。
更何况耗尽心力的容端瑶。
容端瑶闭上眼轻轻摇头,她知道,没办法的。
这是清心阵的紫雷和容虚镜的冷火,连顾长门都束手无策的致命伤。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行川,”容端瑶睁眼看着他,“我后悔了。”
古行川忽然愣住了,他直直地看着容端瑶。
容端瑶的指尖摩挲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我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将这本就短暂的一生,过得长一些。”
古行川破涕笑了起来,可越是笑,眼泪就越是往下掉落:“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
“是啊,”容端瑶慢慢闭上了双眼,“我们还有——”
“——漫长的一生。”
古行川埋下头去,无声地痛哭了起来,他的五脏六腑在一刻仿佛全都被无尽的痛苦侵吞。
万箭穿心,钝刀凌迟也不过是将死亡的过程延长一些,让痛苦更加清晰一些。
可从此以后,古行川的余生,都要活在深入骨髓的痛里,都要一步步绝望地走向死亡。
玄石床上的婴儿忽然高声地哭了起来,石宫中有点点星光浮了起来。
起先是稀疏几点,后来是整个石宫都被照亮的繁星,它们在虚空中游动,江河汇川入海般向着玄石床上的婴儿涌过来。
穹顶上那颗红色的星星暗淡了下去,一颗纯白的星辰忽然亮起,像是青天中的烈日般耀眼。
“那是,”百里星楼抬起头,看着这颗星星,“帝星。”
尉迟醒也抬起头,看着婴儿身边的星光慢慢朝着穹顶的这颗星辰汇聚。
“刚刚是颗红色的。”尉迟醒说。
他记得,刚刚走进来的时候,那颗星星是红色的。
可现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星轨,闪烁着的是帝星。
“难道古逐月的帝星命格,是被人换上的?”尉迟醒明白了过来。
“那霸星的命格在……”尉迟醒刚想问出口的话,却在看到了手里的云中剑后咽了下去。
霸星的命格在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百里星楼将尉迟醒当做了霸星,以为他是将要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毫不犹豫地一剑洞穿他的身体。
她说她错了,原来错在了这里。
“这命格,是顾长门换?”尉迟醒仔细看了一眼地面,终于发现了玄石地板上的符文。
“你才是帝星?!”陆麟臣终于反应了过来,“尉迟醒!你才是天定的帝星!”
原来从头到尾,尉迟醒才该是这天下的主人。
百里星楼转过身,在陆麟臣的眉心轻轻一点,他在这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成为了一座有血有肉的雕像。
“你本可以不让我看见这一段,”尉迟醒说,“为何要让我知道。”
“这是你应该知道的,”百里星楼说,“也是我应该道歉的。”
“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尉迟醒说。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一切。
比一无所有更悲惨的是失去拥有的一切。
那原本该有的,却被人偷走,在十多年后才惊觉自己本该过得很好,又该以如何的心态应对?
尉迟醒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
他的命格若不是被换走,至少容家会庇护着他,不让他离开草原,去樊笼里成长。
至少在他隐忍时,容家不会放任不管,随便提点一句都能让皇城中的贵族对他恭敬非常。
他的帝星命格,本该让他一生无忧。
“也许我该大度地说一句命数如此,”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但抱歉,我做不到。”
百里星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她却没有说出口。
这些事情远不是她能够评判的,她只知道她做错了,她需要弥补。
而其他的,都不在她该管的范围。
“念渡一永远站在你的身后,”百里星楼右手放在心口,深深地低下头,“未来三年,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尉迟醒垂眼看着她的发顶,很奇怪,他失去的一切正在慢慢回来,可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
反而有些沮丧。
如果此时在她眼前的人是阿乜歆,她大概已经被换命格的事情气得撸起袖子,立马就要冲出门去跟顾长门理论。
尉迟醒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笑。
“你想起了谁?”百里星楼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
“一位故人。”尉迟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