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故人。
百里星楼垂眼看着地面,她想她也许知道尉迟醒说的是谁。
“后来他,怎么去了高昌古国?”尉迟醒问道。
他实在是不能放任这样的沉默,很奇怪,他觉得百里星楼有点失落,这个错觉让他只能想办法迅速投入到正事里去。
哪怕多停留一秒,就会有不甘的想法从心里生长出来。
“他还是去处了。”百里星楼说,“容虚镜和顾长门的打斗引发了雪崩,他的尸体被奔落的雪推到了冬季冰封的河上。”
百里星楼转过头去,看着埋着头止不住痛哭的古行川:“尸身随水流,漂到了高昌地界,被人带进了沙漠。”
其实她真的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古行川,就忍不住地去想尉迟醒失去他的挚爱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爱着在这具躯体里短暂活过的灵魂,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面对自己?
“你……”百里星楼忽然想问问他,但话到嘴边,却又突然说不出口了。
原来她也跟凡俗中的人相差无几,总是会在最重要的关头,败给患得患失的犹豫。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而仔细地听着她说话。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依旧是清澈温柔的。
“你会不会觉得,”百里星楼问他,“我是个窃贼?”
他先遇到的,先爱上的,叫阿乜歆。
就算百里星楼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从尉迟醒的视角来看,她就是抢走了他一生挚爱的人。
尉迟醒的眼神一闪,他别开眼看向了古行川和容端瑶,这回忆太过于生动具体,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整理错乱的心神。
百里星楼的心脏忽然一痛,她转身对着西北方,透过回忆之门和翻涌的云海,她看见了闯入雪山深处的不速之客。
“怎么了?”尉迟醒察觉了她这细微的变化。
“无妨。”百里星楼摇头,她轻轻一点尉迟醒的眉心,三个人又回到了铁王都的帐篷中。
陆麟臣如梦初醒,右手握拳砸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在本就狭窄的帐篷里走来走去。
“你是帝星,”陆麟臣念念有词,“那我可有机会好好修理靖和那群唠叨个没完的老臣了。”
尉迟醒有时候是真的看不出来陆麟臣的心思,陆家被灭门的事情,唯一有可能的一丝关联需要从古行川身上找起。
现在看过古行川的回忆,半点联系都没发现,他竟然真的一点也不着急。
“打住!”陆麟臣在尉迟醒开口之前阻止了他,“你要说什么我大概猜到了,但目前我觉得那并不是很重要。”
“反正你打回靖和,扫过去,我的仇肯定能报。”
这么说好像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尉迟醒轻易地就被陆麟臣的洒脱说服,不得不承认,陆麟臣这种只追求结果的行事方式,其实也免去了不少烦心事。
“围起来!”
敞篷外忽然明亮了不少,很显然,有人包围了这里。
陆麟臣见尉迟醒没有丝毫慌乱,心中也安定了下来:“你早知道会有人来?”
尉迟醒往门口走过去:“一路防卫这么松散,就是在等我们。”
太明显了,若真有意把守,门口的守卫就不该喝酒。若本就当做并不重要的事情,就更没必要派人站在门边了。
“果然是你!”巴帕图林看见尉迟醒,鼻尖下的两撮胡子都快倒竖起来,“你不在刺林中,逃到这里来干什么?!”
尉迟醒往前走了一步,巴帕图林的亲兵竟然被他压着后退了一步。
他停了下来,不由得低头笑了笑:“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王子,你们既然来抓我,怎么还怕我?”
巴帕图林一巴掌拍在身边那人的后脑勺上,低声咒骂道:“退退退!谁让你们退的?!”
“你来得正好,”尉迟醒朝着巴帕图林走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巴帕图林用得最顺手的武器是他的大铁锤,此时他就把铁锤握在手里,戒备着走过来的尉迟醒。
他忽然高举起锤子,朝着越来越接近他的尉迟醒挥出去。
尉迟醒抬起右手,在空中张开了手掌,一道寒光刺破黑暗迅速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比巴帕图林更快地,挥着手里的刀砍了下来,瞬息间就沿着铁锤的柄处,将它一刀砍断。
尉迟醒迅速翻转手腕,反手握着刀柄跨前一步,用寒山尽平的刀柄点在了巴帕图林的胸口。
直到他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铁锤才砸到了地面上。
“不要胡来,”尉迟醒说,“我体质弱,握不紧到,保不住会不会不小心割伤你。”
巴帕图林:……
“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动。”陆麟臣懒散地靠在门边,美滋滋地看戏。
“不然他手抖,”陆麟臣指了指尉迟醒,“你们的少主就没了。”
尉迟醒一直有些怀疑,按理来说玉门关、越人城、邕邑这样的边境重镇,不该如此轻易就被攻破才对。
草原的铁骑固然强悍,但靖和的镇远金吾卫未必就是绣花枕头。
除非——
“你们什么时候和靖和的人勾结的?”尉迟醒凑到巴帕图林的耳边,轻声地问他。
巴帕图林下意识猛然后退,指着尉迟醒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畏罪潜逃的事实摆在眼前!怎么还血口喷人?!”
他的唾沫星子横飞,险些溅到尉迟醒的脸上。
尉迟醒收刀负于身后,往前一步压得巴帕图林越来越心虚:“为他人做嫁衣,蠢得无药可救。”
巴帕图林愣住了,什么嫁衣?他什么时候做过嫁衣?他又不是姑娘家为什么要做嫁衣?
“谁让你来的?”尉迟醒问。
“我在帐中办正事,忽然就有支箭飞了进来,”巴帕图林没来得力及思考,脱口而出,“箭上有张羊皮,写着杀害三王子的凶手要逃跑……”
巴帕图林说着说着就忽然反应了过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陆麟臣笑出了声:“你已经说完了。”
尉迟醒眼神一沉,一遍遍回想起宁还卿把寒山尽平交给他的那个夜晚。
你到底是谁?尉迟醒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宁还卿的脸,他一次次眯起那双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心思的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看似温润的笑容。
他才是潜藏在所有人背后的捕猎者。
“你去找沐怀时,”尉迟醒转过身,与刚走到自己身侧的陆麟臣低声耳语,“就说……”
尉迟醒犹豫了片刻,他其实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沐怀时一定会答应的。
“我知道。”陆麟臣了然于胸,“你自己小心些。”
“河西走廊汇合,”尉迟醒说,“你的刀也在我母亲的住处,你若见到她,不必替我解释。”
“那岂不是……”陆麟臣想问些什么,却被巴帕图林生生打断了。
“你们俩在密谋些什么呢?!”巴帕图林喊道。
尉迟醒推了一把陆麟臣,示意他退回帐篷里,然后转过身,对着巴帕图林招了招手。
“干嘛?”巴帕图林狐疑地看着尉迟醒。
“过来。”尉迟醒说,“我不动手,有事告诉你。”
巴帕图林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微微弯下腰来听尉迟醒要说些什么。
“我三哥已死,你向来与我王姐一派不合,”尉迟醒说,“让你来这里的人,是要你把我彻底得罪的同时,激怒大君。”
巴帕图林其实一早就有这个猜测,但他收到羊皮纸时,曾经想过把试图逃跑的尉迟醒抓回去,也许就算是立了功。
更何况尉迟醒跟三王子的死本来就脱不开关系,他也没深想,只是不希望这个嫌犯跑了而已。
“退一万步,我三哥就是我杀的,你现在敢拿刀砍了我的头吗?”尉迟醒问,“或者,你能砍下我的头吗?”
巴帕图林一愣,然后虚张声势地说道:“你不要学中原人那一套,我不会听你的。”
“你们连破靖和边境十七城关后,屠尽城池,你就没有想过,”尉迟醒又问,“他们会怎么报复你们吗?!”
“我……我当时哪儿想过那么多!”巴帕图林一下就慌了起来,“城关已经到手,那些哭哭啼啼的靖和人又迟迟不愿意交出粮草畜生。”
尉迟醒抓着巴帕图林的领子,将他的耳朵扯到自己的嘴边,压低了声音问他:“我问你,城,是谁要屠的?”
“三王子。”巴帕图林的气势一下软了不少。
尉迟醒松开了他,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身体强壮,四肢修长肌肉发达的勇士说些什么。
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你们和靖和的人勾结时,难道他们让你屠城了?”
“他也没说不能屠城啊。”巴帕图林下意识反驳。
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彻彻底底地露馅了,等他后知后觉想捂住自己的嘴时,尉迟醒已经用一种接近快翻白眼的神情看着他了。
“有信物吗?”尉迟醒问。
巴帕图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是拒绝的,双手却十分顺从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柄薄软而短小的箭矢。
尉迟醒拿过来,这东西他既可以说很熟,风亦尘的袖里箭他也算见过不少次,只是没几次是对着他而已。
“你没见过我,”尉迟醒说,“他们也没见过我,尉迟醒畏罪潜逃了,明白?”
“这个……”巴帕图林的眼睛盯着尉迟醒手里的短箭。
“这个,”尉迟醒捏着短箭在巴帕图林面前晃了晃,“就是给我三哥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你不想听我的也可以,现在就去我父君那里,大声喊,尉迟醒跑了。”
巴帕图林看着他的表情,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你还不走?”尉迟醒问他。
“我总觉得你在框我。”巴帕图林的语气里藏着一丝莫名委屈,整个人像是头委屈而糊涂的大棕熊。
尉迟醒无奈地扶额:“我三哥的事情让我心情很不好,你要是再耽误我,我父君立刻就会知道你干了些什么糊涂事。”
巴帕图林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转身看着自己的家臣:“尉迟醒跑了!”
在场的勇士皆是一愣,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少主人跟这个杀人犯聊了什么,竟然让他们的少主人做出这种事情。
“他、他不是在这里吗?”刚刚被巴帕图林打了一巴掌的勇士问道。
“给老子喊!”巴帕图林不由分说地又给了他一巴掌,结实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边跑边喊!跑去金账围着喊!”
图林家的勇士们,如梦初醒一样,终于开始三三两两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尉迟醒跑了。
然后更多的人反应了过来,从各个方向蹿了出去,挥着手里的刀一遍遍地喊着。
场面无比壮观。
“诶那我……”巴帕图林转身想问尉迟醒些什么事情,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云里雾里地往金账那边走。
“陆麟臣呢?”尉迟醒掀开帘子再次走进帐篷。
百里星楼站在帐篷的最里侧,那里的油布被划开个长口,很明显,陆麟臣已经走了。
尉迟醒发现百里星楼的身形又是一晃,她的右手揪着自己心口的衣衫,神色里藏着些许痛苦的神色。
“钦达天?”尉迟醒扶着她的手臂,关切地询问道,“身体可是不适。”
“雪山腹地,”百里星楼说,“有不速之客,神树在警告她,但她还在往里闯。”
尉迟醒这才发觉,原来在回忆里时,让百里星楼忽然望向西北的就是这件事。
帐篷外越来越嘈杂,巴帕图林闹出的动静让即将沉睡的铁王都再次喧嚣了起来,他们要抓住潜逃的犯人。
百里星楼忽然抓紧了尉迟醒的手臂,带着他从油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她身后的巨大羽翼忽然张开。
夜色如墨,繁星如海,凡尘俗世间的一切场景都让尉迟醒觉得无甚精彩。
唯有他心里那个人带着他冲上云霄的一幕,他愿意无数次经历。
他看着百里星楼的侧脸,恍惚之间仿佛于重重枷锁中义无反顾来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又再次,义无反顾回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