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醒从阿乜歆走后就没有睡着,他干脆坐在了一块被草皮掩盖了半截的巨石上,眺望着北方。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陆麟臣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尉迟醒。
“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陆麟臣翻上了石头,盘腿坐在了尉迟醒的身边。
尉迟醒侧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头:“睡不着,心里总有些不安。”
“素质不行啊你,”陆麟臣说,“我们行军打仗,心里越是不安,睡觉的时候就越是认真,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积攒体力。”尉迟醒说,“道理我都懂。”
“阿乜歆去铁王都了。”
陆麟臣愣了一下:“她去铁王都做什么?”
“草原多久没来消息了?”尉迟醒问他。
陆麟臣也是马上征战了这么多年的人,尉迟醒这么一说,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草原出事了?”
“不对,能出什么事?”陆麟臣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你东边拦着靖和,北边又有真金,往南是震州往西是早就安静下来的车臣。能出什么事?”
“内乱。”尉迟醒说,“只能是内乱了。”
陆麟臣虽然不想让尉迟醒多担忧,但他还是肯定了尉迟醒的说法:“外患恐怕早就传远了。”
“铁力达带着狼骑跟我离开了泊川,”尉迟醒说,“要是铁王都出什么事……”
他没有说完,但陆麟臣知道,铁王都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尉迟醒大概会自责一辈子。
“你这人真的是……”陆麟臣想说他多管闲事,但泊川是尉迟醒的家乡,他不能这么说风凉话,“要真的有什么,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啊。”
尉迟醒深深地叹了口气,斜了一眼陆麟臣:“道理我还不懂吗?”
陆麟臣耸了耸肩:“少想点,好好睡一觉,要打仗便打仗,要受伤便受伤,最坏不过丢掉一条命而已。”
“你还挺豁达。”尉迟醒说。
“我一直都这么豁达,”陆麟臣痞气地一笑,“想来横竖孤身一人,没什么好惦记的,非说有什么惦记的,也就一个你而已。”
“可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陆麟臣笑了笑,“你有家人,有喜欢的人,你想要保护他们。所以有很多时候你都没得选,我懂。”
“你也是我的家人。”尉迟醒说。
陆麟臣扭头看着尉迟醒,他的神情跟以往没什么区别,这句让陆麟臣震撼许多年的话,他就是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就好像这件事十分理所当然,好比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添衣一样,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需要。
实际上尉迟醒是真的把陆麟臣当做了家人,他也想不出还有谁会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靠他他的背后。
陆麟臣说,起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耀,陪着尉迟醒浴血厮杀,从那一刻开始,尉迟醒就知道陆麟臣对他来说,不是别人。
而是生死都可以相托付的至交。
“还怪感动的。”陆麟臣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件让你也开心的事情吧,看身后。”
尉迟醒闻言转头,看见了阿乜歆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她正要去蒙尉迟醒的眼睛。
“你转过去!”阿乜歆的声音有些着急。
尉迟醒从善如流地转过头,任由阿乜歆蒙住了他的眼睛。
陆麟臣的余光瞥到了阿乜歆裙摆上的血迹,他顺着看上去,对上了阿乜歆的眼神。
她轻轻地摇头,示意陆麟臣不要声张。他垂眼想了片刻,大概是经过了心理斗争,他最终还是转了回去。
“你是阿乜歆,”尉迟醒有些着急地去抓她的手,他想回头看看阿乜歆,“我猜对了吧。”
“你别动!”阿乜歆用力蒙他的眼睛,带得他上半身轻轻往后一仰。
“我去了铁王都,”阿乜歆说,“铁王都已经被你姐姐给控制了,你父亲他……”
尉迟醒许久没听见后文,便又想转身。
“你要是再转过来,”阿乜歆说,“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尉迟醒这下便安静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动,你快说。”
“你父亲的情况不太好,但他不让我告诉你。”阿乜歆说,“所以你不能回头,你姐姐要你回去,好像没有打算放过你。”
“勒朗泰呢?”尉迟醒问,“你见过他了吗?”
“来迎接你的军队,”阿乜歆说,“就是勒朗泰带着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回去,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回去。”
尉迟醒沉默了下来,阿乜歆有些担忧他,但又不想他就这么回到那个早就为他设置好的陷阱里去。
“你裙摆上的血,”尉迟醒忽然问,“是我父君的?”
阿乜歆一愣,她没想到尉迟醒只匆匆一眼,就看见了。
“别想了,我担心你,”尉迟醒说,“就连你手背上那滴血我都看见了。”
阿乜歆有点不敢相信,她探前来看自己的手背,却被尉迟醒一把揽过腰,拉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尉迟醒的眼神一直盯着阿乜歆裙摆上的那团血渍,其实血也并不是很多,但就像尉迟醒说的那样,他太过于担忧阿乜歆,所以只需要一眼,就看出来她和走的时候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你放心,”阿乜歆还没猜透尉迟醒到底想的什么,便先手忙脚乱地开始安慰起他来,“你父亲没有受伤,这是他咳出来的血。”
陆麟臣差点没坐稳从石头上栽下去,他实在是没想通阿乜歆是怎么觉得受伤流血,比咳血要严重的。
生在冬季漫长的草原上,胡勒人的寿命大多都比中原温暖湿润之地的人短上许多。尉迟醒的父亲,按照这个情况来算,已经是宁可流血,也最好别生病的年纪了。
看见陆麟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阿乜歆似乎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她连忙改了口:“就是受了风寒,你姐姐一直将她照料得很好。”
“要真是这样,我王姐为什么还要让我回去?”尉迟醒说,“阿乜歆,我不傻,你想让我少担忧,但这样我只会更担忧。”
阿乜歆听不得这种话,她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要尉迟醒能过得轻松点。
“你也知道这样只会更担忧!”阿乜歆有些被气到了,“你以前不也是什么都不跟我说,所有事情全都一个人憋在心里,就算扛不住不也一声不吭?”
说着说着,阿乜歆的眼眶有些红了起来,她本来想把尉迟长阳带出来的,结果他忽然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一并咳出来了。
然后他让阿乜歆快走,还要她告诉尉迟醒不要回去,如果他非要回去,就把尉迟醒关起来也好打昏也好,总之等草原安定下来再告诉他。
阿乜歆知道,只要一告诉尉迟醒,尉迟醒就不可能不回去。
尉迟长阳实在是太过于不了解他的儿子,不知道他儿子看似有些柔弱的外表下,装着一颗怎样如铁戈般的心脏。
她既不想尉迟醒伤心,也不想骗尉迟醒,结果却是两样都搞砸了。
阿乜歆只是气自己怎么这么没用,但尉迟醒看来就不是这样了。
他手忙脚乱又不知所措只能连连道歉:“你别哭你别哭,我还没见过你哭,你这、这我,要不你干脆打我吧?”
在他看来,阿乜歆这是积攒了很久的怨气,集中在今天爆发了出来。
其实尉迟醒本来有些心烦意乱,但一看见阿乜歆这样,他就仿佛丢了魂。什么都管不了顾不得,只想她能笑一笑。
“尉迟醒,你得回家去。”阿乜歆说。
尉迟醒没想到她会这样劝自己,明明她刚刚说的话,就是有意阻拦他回泊川。
“怪不得尉迟醒就喜欢你。”陆麟臣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多余,他此刻舒坦地躺在石头上,翘着腿看天,“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你父亲好像生病了,”阿乜歆说,“我没找到你的母亲,我要带你父亲先走,但他生病了。”
阿乜歆拉起自己染血的裙摆:“他大概是病得很严重我带他走的时候他突然就咳了起来,有追兵来了他就让我离开了,叮嘱我一定要阻拦你回草原。”
“你还看见什么了?”陆麟臣问。
“狼。”阿乜歆说,“一只狼咬住了他的小腿,我要回去救他,他却抓着弓对我放箭,要我赶快走。”
“狼?”陆麟臣一下就坐了起来,“狼骑叛乱了?”
他话刚说完,喉咙就被撞过来的一道黑影给掐住了,这黑影重重地将他按在了巨石上,整个人欺在他的上方。
“叛乱?!”铁力达目眦欲裂,“陆将军,不要你做了一次叛徒,你就看谁都像是叛徒!”
“铁力达!”尉迟醒一把抓住铁力达扼着陆麟臣的手腕,“放手!”
铁力达到没想过尉迟醒的手劲原来这么大,铁钳一般的手指不断收紧,几乎快要把他的手腕直接捏断了。
“铁力达,”阿乜歆也飞到了另外一侧,抓住了铁力达的手腕,“你快放手,我没说是你们。”
“你...你这么这么激动做什么?”陆麟臣也抓着铁力达的手臂,不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又没说一定是,猜测而已。”
“铁力达,你再不放手,”尉迟醒威胁道,“我这就烧了白狼尾。”
铁力达瞪着陆麟臣半天,一下就撒开了手,却也还是恶狠狠地看着陆麟臣。
尉迟醒帮陆麟臣顺着气,他迎着铁力达几乎要把陆麟臣剥皮吃肉的表情看向铁力达:“我告诉你,你再敢对他动手,我就杀了你的但戈尔朵。”
“世子你……”铁力达想问他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但仔细一想,要是非要比,他和狼骑才是尉迟醒的外人。
“哎呀你们能不能让我说话,”阿乜歆有些着急,“那不是你们的狼,那狼很大,至少两个但戈尔朵那么大。”
“两个?”尉迟醒有点想象不出来。
但戈尔朵是一代代最强壮的荒原狼繁衍下来的狼王,普通狼骑所养的狼只能载一个全副武装的狼骑将士。
可但戈尔朵至少能载两个。
若是比但戈尔朵还大,那已经接近北海棕熊的体型了,可问题是,狼真能长那么大吗?
“你的狼可没吃人,”阿乜歆对铁力达说,“我看见那些黑狼全都在吃活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狼不吃人?”铁力达还是有些气,“狼骑为铁王都守护纳阿塔斯河防线这么多年,夏季打仗留下的尸体不吃就会污染河流。”
尉迟醒长叹一声,看样子铁力达和阿乜歆都是较起真起来像小孩子的主。
“黑狼?”陆麟臣忽然抓住了重点,“还有黑狼?”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目前只见灰狼和白狼。就算是狼骑里颜色最深的,也不过就是深灰而已。
阿乜歆连连点头:“真的!我一开始没有见着狼,只看见很多绿眼睛,是你父亲朝我放箭让我快走,我才知道原来有狼。”
她只草草带过,没有描述她试图救尉迟长阳时,差点被跃起的狼群扑下去的事情。
“冰原狼。”铁力达说,“三王子的外公是巢勒蒙库,他把他的军队,叫做黑熊兵团。”
尉迟醒想了想,这名字其实很贴切,按阿乜歆的描述来看,那些黑狼的确是熊一样的体格。
“我听说,我三哥的母亲并不算是……”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蒙库阏氏是在巢勒蒙库兵败的时候,被丢弃在废墟里的。那时她才十二岁,瘦弱得像是个奴隶。
尉迟长阳也就是这样,才没有把她当做遗祸给杀了。他把蒙库阏氏养到十六岁,而她却要刺杀尉迟长阳。
不过她父亲给她的刀并没有捅进尉迟长阳的心房里,否则后来也不可能会有尉迟恭的存在。
其中的故事尉迟醒也没有听过更详细的说法,不过无论怎么粗略,显然,巢勒蒙库也并没有多喜欢他的女儿,或者孙子。
他这个时候出现在铁王都,还莫名控制了整个铁王都,尉迟醒想,他大概也是谋划了很多年。
“你说得对,”尉迟醒对阿乜歆说,“我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