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朗泰的军队果然在第二天就和尉迟醒碰了头,时隔并不久,尉迟醒却总有种勒朗泰似乎很不一样了的错觉。
按照约定,尉迟醒把军队留在了距离铁王都一百里的草原上,他只带着陆麟臣和两匹马,就坦然地做好了被请君入瓮的准备。
勒朗泰正打算调侃尉迟醒两句,却看见念渡一的钦达天举翼而来,悬在了尉迟醒的侧后方。
他没有携带一兵一卒,但站在他身后的,皆是不论对错都愿意与他并肩的人。
后世有不少学者研究文敬大君和神武皇帝的生平,所有人都承认神武皇帝身边诸如池照慕、舒震、苏灵朗、余明遥、霍知非等的这一辈豪杰,随便一位都足以左右政局。
而文敬大君身边,似乎就要冷清许多。
陆征也是轰动天下的名门将材,但比起神武皇帝身边的群星璀璨来说,还是单薄了些。
所以很多人就在想,文敬大君能成功业,很大程度其实倚靠的是钦达天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他提供的最有力的帮助。
而几乎与此同时,东边星尘神殿里那颗令世人景仰的星辰,却在逐渐陨落。
只是后世的人终究距离那段岁月太过于遥远,他们没办法从单薄的纸页里,看到尉迟醒是一身何等的傲骨。
因为很多知道这些事情的人,都死在了纳阿塔斯河沿岸。死去的人是不会开口的,晚年越来越的沉默的文敬大君自然也鲜少提及令自己终身缅怀的战役。
所以几乎可以说是后世所有人都低估了文敬大君,但却没有人能够意识到。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而冰冷。
尉迟醒回到铁王都的时候,坐在大君位置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姐姐。
他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陆麟臣站在尉迟醒的身边,这里站着的人,和他们离开时那天很不一样。他虽然认不全这些人,可见过一面,再见时总不至于如此陌生。
尉迟醒显然也发现了,因为他看向他姐姐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他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如果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的亲人,他该怎么办。很可惜的是他并没能想出来。
“这是大君。”勒朗泰好意提醒他,“北州王应该像大君宣誓你的忠诚。”
“忠诚?”尉迟醒还没说话,阿乜歆倒先反应了过来,“北州立国于衡州地界,为何要向你们宣誓忠诚?”
在场没人了解阿乜歆,便很轻易地就被她清冷又艳丽的长相和与生俱来那股疏离的气质所蒙蔽,没能看出来她说话时的心虚。
阿乜歆其实真的蛮心虚的,她心里想着这群人无理取闹,没过脑子也没考虑尉迟醒就下意识说了出来。
直到说完了,她心里都还在打鼓。
“你是草原的儿子。”勒朗泰说。
“王姐不妨直说,想要做什么?”尉迟醒直挺挺地站着,完全没有低头的打算。
金帐里的站着的,想来应该都是尉迟夜的势力,他不过离开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回来后泊川就完全变了样子。
“这都是草原各各部族的首领,”尉迟夜发觉他在打量金帐里的人,便介绍了起来,“想来你去攻打车臣的时本来理应见过他们,这是驻守在泊川西草场上的忽然钦家。”
尉迟夜的指甲涂得血红,轻轻在空中一指,所有忽然钦家的人便都跪了下来:“大君永寿。”
陆麟臣曾经认真学习时,其实也是见过史书上有女皇帝的先例,不过真的见到,那又是另一种感觉。
阿乜歆的长相其实也很浓艳,但她总还是有种雪山上特殊的清冷,美得让人不敢心生邪念。
但尉迟夜的长相,透着一股张狂的欲念,大而精致的五官原本有艳丽之感,但她上挑的眼尾又有股凛然的杀意。
陆麟臣从前对于女皇帝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但看见了尉迟夜,他倒莫名觉得,对啊女皇帝就该是这样。
中原早就有木兰从军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故事传下来,但真正接受女人把控政局的,竟然是被中原人屡屡描述做蛮夷之邦的泊川。
如果不考虑此时的处境和未来的危险,陆麟臣倒真有点想跟这位女中豪杰谈谈心。
“父亲呢?”尉迟醒问。
尉迟夜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在这样的处境下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找他的父亲。
有很长一段时间,尉迟醒都很讨厌尉迟醒的声线。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有些低沉或是飘忽,就像个无比羸弱的小鸡仔,在破壳而出的时候啾啾地叫食。
草原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声如洪钟,气度盖世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尉迟醒越是这样,尉迟夜听见他要找寻自己父母,就越是生气。
在她眼里,尉迟醒就是遇事只会哭着鼻子找父母的废物。
尉迟夜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几声,才压住了自己发火的想法:“怎么,我还能大逆不道弑父夺位吗?”
“王姐让弟弟回来,我便回来了,”尉迟醒说,“这时候我想看看我们的父亲,王姐还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尉迟夜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
就是这样的眼神。尉迟夜简直想笑出来,他不过是没能如愿扑进父母的怀里寻求安慰,就露出了这么痛苦而仇恨的神色。
这世上有这么多潜伏在黑暗处的危险,他却像个浑然不觉的家猫一样,以为只要喵喵叫几声,就有人抱起他,给他食物,带他离开陷阱。
“回来省亲?”尉迟夜挑眉笑了笑,“那你大概是误会我要你回来做什么了。”
陆麟臣当然不会觉得这个大王女是因为汉化说得不好才用了省亲这个词,很显然,她有些讨厌尉迟醒。
而尉迟醒这个傻子,在北州研究地图的时候,心心念念都是驻兵在哪里哪里,泊川能怎么怎么样。
“王女,”陆麟臣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对我们北州王说话这么难听,恐怕不太好吧?”
齐齐忽然钦站了起来,拔刀指向陆麟臣:“这是大君!”
“这是北州王!”陆麟臣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他的身姿笔挺,即使人数上不占优势,却始终没有输了气概。
“好了!”尉迟夜懒懒地一笑,“这么跟小孩子较真做什么?他要看他的父亲母亲,我们还能拦着他吗?”
金帐中的人瞬间明白过来了她的言下之意,皆是对视一眼,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没断奶的小娃娃?”
“北州王的名头,原来这么好弄?”
“你在靖和,就只学会了找阿爸阿妈吗?”
哄笑声此起彼伏,尉迟醒一手拉住了阿乜歆,抬头还用眼神制止了即将发飙的陆麟臣。
“我若是你们,”尉迟夜懒懒散散地往后边的兽皮上一靠,“我就不会惹怒北州王,北州铁骑可是敢镇压震州动乱的军队。”
她看向尉迟醒的眼神十分冷,周遭不明就里的草原勇士们还在哄笑,无人察觉到尉迟夜此时毒蛇般的眼神。
她是真的恨不能上去掐死尉迟醒,在草原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竟然带着他的军队,跑去了震州。
不过她最怨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活在世上,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去指望任何人,刀在自己手里,就要自己去杀,自己去争。
当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希望得到神兵天降般的保护时,其实一切就已经全完了。
“王姐,”尉迟醒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的问题不由得脱口而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尉迟醒施施然地站了起来,自上而下微笑地看着他:“如你所见,父亲把大君的位置传给我了而已。”
尉迟醒觉得她在说谎,但又找不到证据。
“白狼尾呢?”陆麟臣问,“大君传位,那你的白狼尾呢?”
尉迟夜当然拿不出白狼尾,真正的白狼尾和耶育泌那个直脑筋的儿子,都在一百里外的北州铁骑军营里。
说不定他正把白狼尾绑在手上,大摇大摆地从狼骑中走过,炫耀着就在眼前的狼骑首领的位置。
“狼骑都已经全线覆没了,”齐齐忽然钦冷笑了一声,“你还想要白狼尾?”
应验了,尉迟醒心里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终于成了真。
齐齐忽然钦说出来的时候,尉迟醒尝试着下意识去否认,但很快他发现他做不到。
其实大概铁力达也早就有了预感,所以才会在那天夜里,背靠着但戈尔朵跟他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其实是感受到了吧。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的不安与担忧说出来。
草原生养出来的孩子们啊,总是如此纯真而直率,心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哀愁,就算抓住了,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你、你胡说!”阿乜歆也不信,狼骑是草原上堪称最强的军队。
她前天刚目睹了铁力达和陆麟臣为了一句叛徒起冲突,这么血性而勇猛的队伍,怎么可能全军覆没。
除非是……
阿乜歆想起来那些在黑暗中潜伏着等候机会的黑狼,它们的眼睛像是鬼火一般幽绿,它们的脚掌踩在地上连身为震州人的她都没能察觉。
那天晚上,黑狼离她很近很近了,阿乜歆才闻到那股从它们嘴里传出来的腥臭味,既像是腐坏的肉类,又像是贮存许久的臭鸡蛋。
尉迟长阳一把将她推开,加上身为震州人天生的敏捷才让她恰好只够躲开黑狼。
阿乜歆不敢想,如果是这样一支军队,在夜晚十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铁王都,会造成多么大的伤亡。
一切都还在睡梦中,却已经结束了。
她越是想,身体就越是忍不住发抖了起来。尉迟醒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平静的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
这动作十分细微,却落入了尉迟夜的眼中。
她倒是知道阿乜歆趁夜色潜入过铁王都,还知道她险些带走了她的父亲。
想来她没能带走,多半也就是因为她遇上了黑熊兵团。
尉迟夜又在心里嗤笑了起来,她不过打了个照面,还没见过黑熊兵团忽然南下那天,那阿塔斯河的防线是如何崩溃的,她就已经怕成了这个样子。
她也不想想,曾经在驻守防在线上,试图保卫住那阿塔斯的将士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恐惧。
不想还好,越是想,尉迟夜就越是恨她这个没用的弟弟。
如果当时他的军队可以……
但是没有如果。
尉迟夜心里也清楚,加上尉迟醒手里所有的兵力,和真金的所有兵力,那阿塔斯河也不过最多能守到天亮而已。
黑熊兵团趁着夜色而来,几乎没有给泊川任何还手的机会。
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露出半截时,那阿塔斯河里流淌的河水都依旧是鲜红的。
但河流沿岸没有一具尸体。
巢勒蒙库骑着他的黑狼,站在河流北面,向着整军前来防守的草原铁骑下了战书。
这一场战争十分短促,夜深时开始,夜深时结束。太阳升至中天时,就连河水也清澈如旧。
如果没有人愿意趴下来仔细闻草里的血腥味,那么这场战争,甚至可以被当做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尉迟长阳也是这么处理的,他没有告诉他的子民:曾经败走北方冰原的蒙库氏族,带着他们的兵团,又回来了。
尉迟夜不敢回忆那天晚上,她只要一想,脑海里就都是鲜红鲜红的一片。
她曾经学过一个汉族的词语叫做血流成河,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真的见到了这一幕,而这血,是她的同胞的。
奔流的那阿塔斯河将她同族的鲜血彻底冲向下游,流经广袤的泊川。
他们在一声啼哭中降落在草原上,成为了尉迟氏的子民和战士,在一个夜晚里无声消失,最终又随着河流回到了草原。
尉迟夜想,能当好一个大君,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她背负着愧疚和仇恨,接下这个重担的时候,她其实就没必要再去怨恨她柔弱的弟弟了。
“从金帐出去右转,”尉迟夜的语气似乎有些疲惫,“第二个帐篷,父亲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