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沈亦初登宝座,曾去大理寺探望继后。
说是探望,不如说是羞辱。
沈亦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
生在帝王家,他自小见惯了争权夺势,很清楚心慈没有任何好处,手软唯有死路一条。
先皇膝下有十几个皇子,至今只活了两个半。
一个是他,一个是沉迷酒色的十皇子沈迟,另半个,是没了半条命的断腿五皇子沈五。
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如今,天下皆在他脚下,权臣尽被他笼络,他不会有任何的顾忌。
普天之下,只有沈亦一人敢捉拿本该荣升太后的继后张氏下狱,强势打压所有劝诫的言官。
冒天下之大不韪,情愿背负一身骂名,也要畅快淋漓地为母报仇。
“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亦或是一把匕首,张氏,请任选一件,好好上路吧。”负责传达旨意的老太监笑吟吟地对着继后微微弯腰,手里捧着一张呈有三样凶物的托案。
继后神情恍惚地看着托案里的东西。
白绫素净,毒酒飘香,匕首锋利。
每一件,都足以致她于死地。
她,还有得选么?
“公公,十殿下他……他如何了?”继后忽然问道。
“张氏,听老奴一句劝,您要是安安静静地上路,十殿下依然可以好好做他的逍遥王。您要是冥顽不灵呢,可怜的十殿下,就要为您陪葬了。”
继后冷笑:“弑母杀父虐弟,倒是沈亦做得出来的好事。天底下有这么多双眼睛,他们都会替本宫好好看着沈亦,看他如何遭报应!”
“张氏,慎言!”老太监大惊,压低声音提醒。
他越害怕,继后就越想一吐为快。
“本宫说错了么?我儿的腿,难道不是他沈亦断的?他父皇吃的毒药,难道不是他给的?若非他步步相逼,本宫何至于怒急攻心,害皇上他……”
想起前尘往事,继后哽咽不能语。
老太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警觉地发现身侧有阴影晃动,连忙侧身,却见新皇沈亦不知何时站在了牢门前,眼眸幽沉地望着地牢里的继后。
“陛下!”老太监连忙捧着托案下跪。
沈亦唇角掀起异常凉薄的弧度,目光沉寂无波,“朕听说张氏暗地收购令人死于无形的毒,好心送个人情,谁知道你会如此心狠手辣,对自己的枕边人下毒手。”
“你胡说!明明是你算计本宫!”继后愈发激动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链凑到门边,双手紧握着木质栏杆,尖叫谩骂,“是你砍了五儿的腿,又牵累迟儿去疫区送死,逼本宫早下决断!沈亦,你好狠的心啊!”
老太监吓个半死,努力将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只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聋子,说不出也听不见才最安全。
“全赖母后教导有方。”
沈亦低低一笑,俊昳容貌隐入阴影之中,一半光华灼灼,一半森冷可怖。
“原本,朕盘算着留十弟一命,毕竟他是本宫唯一苟活于世的兄弟。如今,听了母后这一番话,朕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他格外恶劣地勾了勾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话落,沈亦毫无留恋,转身便走。
“沈亦,你敢动本宫的迟儿,你会遭报应的!”
“本宫诅咒你,举凡爱你之人,皆死于非命!”
“你功于心计,擅算人心,是么?哈哈,你所爱之人,亦将死于人心!这世上只留你一人苟延残喘,与天下为敌。沈亦,此番结局,你可满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继后状若疯癫的话语如影随形。
沈亦唇角始终翘起,心情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不信命,更不信什么诅咒。
他想过了,今日就派顾幼把元侍卫接进宫中,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生看着,彻底斩断她与荣安县主的往来。
“陛下,这疯妇出言无状,臣去将她的臭嘴缝起来!”护主心切的顾幼急忙上前邀宠。
“将死之人,何必多事?”沈亦摆了摆手,“将她心爱的沈五送过去,解开二人镣铐,饿上半个月。”
顾幼不解地抬头。
“朕,很期待他们二人母子相食的一日。”沈亦面上在笑,眼眸中却闪着残忍冷酷的光芒。
母慈子孝?
呵。
他倒要看看,在生死面前,这帮人会露出怎样丑陋的嘴脸!
这画面实在太恶心,顾幼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是,臣遵命!”
“天凉了,元侍卫,该回宫了。”
他空置至今的后位,也该有人来坐一坐了。
沈亦固然自我又自负,不在乎名声,可他却容忍不了自己的皇后沦为众人口中的笑柄。
亲自督办封后大典,只为在台面上尽善尽美,万无一失,好教天下臣民不轻看了无权无势的皇后。
他自诩顾虑周全,却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策——
人心。
荣安县主元香附对皇后言萝求而不成,投毒于糕点中,双双毒发身亡。
沈亦单膝跪地,抱着倒在血泊里的言萝,将脸颊埋入她一点一点凉下来的脖颈间,久久没有言语。
他心心念念着封后大典的万无一失,疏忽了本该留意之处,却忘了,只有她的人在,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继后的诅咒,灵验了。
世间唯一爱他之人,果真死于非命。
而他所爱之人,也果真死于人心。
这一刻,沈亦多么憎恶自己行事张狂不留余地,所累积的恶果,尽数报应在了无辜的言萝身上。
倘若……
倘若他能积积德,是不是,她就不会遭遇这一切了?
这是一个注定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假设。
沈亦亲手肢解了元香附的尸身,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灌给她父亲川南郡王喝下。
川南郡王不明内情,乐呵呵地连声夸赞肉汤鲜美。
龙椅上,沈亦抿了抿唇,笑容阴瘆瘆的,“既然喜欢,郡王不妨全喝了。”
随后,他修建了一座双人合葬的帝后陵,将言萝的衣冠葬了进去,下令以“偷窃太皇太后遗物绛红珠”为名,革去川南郡王之职,罚元家世世代代做守陵人。
没有可以手刃的仇人,他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逮谁咬谁。
这,已经是沈亦最大的仁慈了。
至于言萝的尸身,他花重金打造了一座冰棺,将上好玉石塞入言萝口中,确保千年百年过去,她的尸身依然栩栩如生。
沈亦恍惚间觉得,世人的记性,似乎不是很好。
“什、什么元侍卫?宫里哪来一个姓元的侍卫?”
“皇后?可是……陛下,您……从未立过后啊。说到这事,陛下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选秀?”
“川南郡王发妻的外甥?臣怎么记得,川南郡王的发妻并没有什么兄弟姊妹呢,何来外甥一说?”
“陛下,您成日对着一座空空的冰棺做什么?”
顾长、顾幼、宫婢、太监,他们一个个,全都说没见过言萝。
他们不记得她,也对她的尸身视而不见。
侍卫元言,红姑娘元萝,忽男忽女的元言萝……
沈亦有如做了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梦醒后,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究竟梦见过谁。
沈亦慢慢侧躺下来,抱着冷冰冰的言萝,眷念地蹭了蹭她的肩头。
细细一嗅,还能闻到隐约的香气。
她明明,一直都在啊。
东宋国永元六年,天子沈亦薨,享年二十五岁,葬于帝后陵。
这位少年天子,一生未娶妻生子,后宫空悬。
有传言说,这位皇帝好男风,身边有个非常得宠的侍卫。
又有传言说,皇上本欲立后,在太和殿前左顾右盼,似乎没等来想等的人,最终取消了封后大典。
令人奇怪的是,沈亦薨逝前曾令工匠凿通了帝陵和后陵,将其修缮成一间大墓室,放入一座冰棺,而他本人则紧挨着冰棺的左侧侧躺,右手呈环抱状置于右侧,就好像……
就好像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