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十哭笑不得, 她这语气就简直同师娘训斥她家小宝一样,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可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顶级侍卫兼杀手, 怎么在她这儿就成了淘气的孩子了?
他没有出声, 默默地看着她为他忙碌。
她侧着身子在灶台前忙活,玲珑的曲线让他的眼睛既想一直盯着看,又觉得臊得慌,便把眼睛移到别的地方,可是破厨房实在是没有看头,最后视线又落回到她身上。
她头发蓬『乱』、衣裳脏污, 同他在雪地里发现她时的样子差不多, 但现在的她温柔、耐心、坚强,最重要的是眼里有他了。
他想起了那晚,她坐在雪地里, 眼神呆滞,就像失了魂魄的偶人,对他没有任何反应,当时他吓坏了, 惊慌失措地把她抱到主人那去。
那一夜, 他就守护在主人的马车外,能听到她睡得极不安稳的声音, 也听到了她梦中呼喊主人的名字, 这让他很不是滋味。在宰相府时他就发现她喜欢主人, 在他负责保护她的那些天里, 她同他说话的内容几乎全是绕着弯地打探主人的喜好。他从小就懂得对主人的事情要守口如瓶,就连夫人都无法从他嘴里问出关于主人的话来,何况是她,所以那时的他虽然喜欢听她说话,也只能板着脸尽量地躲着她。
那一夜,他想起了所有和她有交集的点点滴滴,然后一阵阵后怕,如果他没发现她,如果他懒得理会,如果主人不许他过去查看,那她岂不是会冻死在雪地里?他很怕她会冻出病来,为她担心了一整夜,没想到第二天她就生龙活虎了,不仅为他们指路,而且战役过后还帮着安抚那些受到惊吓的女人,还有,她又开始热情地追逐着主人了。
想到这儿,影十的眼神有些黯然。
艾怜见他沉默不语,似乎有些不高兴,想到他是病人,年纪轻轻的成了残废,以后怕是再不能做王延龄的贴身侍卫了,心里落差一定很大,他此刻的情绪肯定是焦躁敏感又抑郁,就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刚才说话的语气可能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是把你当成了亲弟弟,才那么随便那么不见外的,你如果介意,我以后说话一定注意分寸。”
她的话让他更难受了,不想她对他太生分,就遮掩道:“你把我吃的那馒头给我,我就不生气了。”
艾怜笑了,继续好脾气地哄他:“马上就好,再等等。”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蹲下来和他聊起天来。“你几岁进的宰相府?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你原来有名字吗?”
被她一问,儿时模糊的记忆仿佛还有些印象,影十想了想说:“我五岁时被老夫人从外面捡回来,不记得父母的样子了,但我记得我叫旭儿,旭日东升的旭,姓什么不知道。”
没妈疼的孩子最可怜了,艾怜心里对他很是怜悯,马上笑着安慰他说:“你可真幸运啊,能被宰相府收留,还学了一身的功夫,而且还长得健健康康、挺拔俊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面相一看就好,让我再看看你的手相,给你瞧一瞧你后半辈子的运势。”
见她伸出了手,影十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搭在她的手心里。
他的手型很好看,指骨修长有力,指腹和掌心有硬硬的茧子,这手一看就不同于文弱书生的手,也不是那种做粗活的手,这些茧子是长期使用武器磨砺出来的。
艾怜轻轻握着他的手指,用食指煞有介事地在他的掌心指指点点:“你看,这条是事业线,在这个地方有一点点的断茬,这说明你的人生中要经历一次危机,断茬后面的事业线又粗又长,这说明经历了危机后,你的事业就会‘拨开乌云见月明’,你将来肯定还会大有作为的。”
影十看着她纤柔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游走,指甲像贝壳一样洁白中透着粉亮,她那来回勾划的指尖,就好像在轻轻触挠着他的心,她在那里划啊划啊,最后把他的心搅成了一团『乱』麻 。
“这条是婚姻线,哎呀,不错嘛,婚姻线也很好,这说明你的婚姻美满又长久,而且还多子多孙。总之,你这辈子最大的磨难就是童年失去双亲的苦难,好在已经过去了,今后再没有什么风浪是你过不去的。”
艾怜抬起头,见他垂着眼睛正认真地盯着手纹看,只是面颊发红,她一惊,急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只有一层薄汗。她用袖子给他轻轻擦了擦,“伤得这么重,出虚汗是正常的,记住千万不要站在风口上,也不要用刚打回来的凉水。”
影十脸上红得厉害,嘴硬道:“我才不虚呢,我是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熏的,你什么时候能把馒头拿出来?”
艾怜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松开他的手,起身掀起锅盖,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一个个地捡出来装在盘子里,又盛了一碗粥放在灶台上,扭头见他坐在那里,低着头还在研究着手心里的纹路。
她用筷子给他搅拌着粟米粥,问他:“不是饿了吗?还不快吃。”
影十对她刚才的话半信半疑,看了半天自己的手心,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把手伸过去:“你再仔细看看我的婚姻线,能看出我媳『妇』是谁吗?长得好不好看?”
艾怜笑得出了声,这小侍卫,再单纯的男人也知道喜欢漂亮的,她拿起一个馒头放在他手上:“影十,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看出这些,我若是什么都能看出来,那岂不成了神仙?”
她又盛了两碗粥,端进屋去给另外两个昨晚没吃饭的伤兵喂饭了。
影十很快吃饱了饭,进屋去找她,见她温温柔柔地劝解着那个伤兵,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便坐在一旁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她遭遇到了什么,但把一个柔弱的女子『逼』到了只身一人跑到兵荒马『乱』的西北来的份上,这说明京城里她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是陈驸马在『逼』她,还是公主在『逼』她?或是夫人容不下她了吗?
想起了她对主人的纠缠,便为她的看不清形势而着急。主人虽然看上去风流倜傥,似乎喜欢与女人勾勾缠缠,实际上他知道主人最是无情,他对哪个女人笑了,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利用。为了打击政敌,还曾把夫人也算计进去,所以这两年,夫人和他的关系不太好。不知道怎样才能打消她肖想主人的念头,他长到现在,终于体会到牵挂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了。
主人警告过他不许痴心妄想,不许再接近她,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绝不会对她做什么,难道心里想一想也不可以吗?
那种爱而不得的怅然若失,让他的心里很是闷痛。
这一天下来,影十就像个跟屁虫,不管她去哪他都跟着,不愧是侍卫出身,做起事来尽职尽责。他用一只手帮她提水,帮她端着碗给那些伤兵灌水灌『药』,把她把洗净的衣裳晾在绳子上,帮她教训那些趁机占她便宜的伤兵,帮她做一切力所能及的活儿。
艾怜觉得他就像个怕被妈妈丢掉的孩子,用不停地帮忙干活来讨好她。每当她看过去时,都能看到他可怜兮兮的小眼神盯在她身上,于是赶紧给他个安慰的微笑,然后就见他开心地笑了,苍白的脸上很快泛起红晕。她觉得她的母爱复苏了,这个乖乖的小侍卫让她的心软得不得了。
上午又陆续死掉两个伤兵,到了下午,影十又开始发烧,艾怜怕他死去,鉴于心情愉快有助于身体康复,于是只要和他对视上,都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好驱散他心里死亡的阴霾。
影十的心情很复杂,一天下来,得到她这么多灿烂的笑容,让他心里很温暖。但也知道,只要围城结束,他回到府衙,与她之间的联系就会断掉,这又让他的心里一阵阵难过。
他不肯让她换『药』,不敢把自己狰狞丑陋的断臂暴『露』在她面前。
她也不敢查看他断臂的伤口,怕她半吊子的水平把他弄感染了,于是把他领到七弦那里,等换完『药』后,趁他不注意时,她忐忑不安地拉住七弦询问他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伤口很好,您放心吧,我给他用的是他自己从宰相府带来的『药』膏,这可是宫里的太医调配的,效果比普通伤兵用的强好几倍。”
艾怜松了口气:“那他不会有什么事了吧?”
七弦用他那永远从容自若的语调说:“凡事都没有绝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这几天还是继续把他看紧了吧。”这话让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然世事无常,昨天还疼得很能喊叫的那个伤兵,今天安静下来,白天还沙哑着嗓子告诉她不疼了,一顿吃下去两碗粟米粥,当时她很为他高兴,还鼓励了他几句,可是后半夜她起来查夜时,发现他已经僵硬了。
看着民夫抬走了尸体,她紧紧抓住了影十的手,生怕他挺不住离她而去。他是个警觉心很强的侍卫,此刻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吵醒他,可见他一定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听伤兵们说,现在天热,死去的人在城里无处掩埋,为了不引起瘟疫,都被集中在一起一把火烧了。她怕影十也会变一堆灰烬,怕他的骨灰同其他人的掺在一起,找都找不到,于是心里不停地为他祈祷着。
后半夜艾怜每隔一会儿就醒来一次,每一次都要『摸』『摸』他的额头,还好,到了凌晨,他的烧退了,她这才放心地沉睡过去。
白天,艾怜顶着熊猫眼打扫卫生时,嫌屋里人太多,就让腿脚利索的都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运动运动,这样也对他们恢复健康有利。可这些伤兵懒得很,好不容易不用出『操』,不用守城,一个个都赖着不动地方。
艾怜气得双手叉腰,踹了一脚离她最近的那个,那个伤兵嬉皮笑脸地调笑道:“在家时我娘子也是这么踢我的,潘娘子,你再踢一脚。哎呦!你干什么?”那伤兵的腰眼一阵酸麻,他龇牙咧嘴地怒视着影十。
“我替潘娘子踢了!你们谁还想挨踢?再不起来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都踢出去!”
那伤兵不知他使的是什么脚法,晓得他是高手,也晓得这小娘子和他不清不楚,他们这一屋子人实际上都是借他的光才得到小娘子照顾的,惹不起他,赶紧麻溜地爬起来出去晒太阳,其他人也都很会看眼『色』,能爬起来的都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你也出去运动运动,看着他们些,别让他们偷懒。”他个子高,总在她身边晃,她觉得他也很碍事。
等她收拾好屋子,点上一根香,透过窗子看影十像只忠实的牧羊犬,谁不听话运动,就上去给一脚,也不知他那脚怎么那么厉害,那几个伤兵一个个都服服帖帖地在院子里绕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