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又哭了?影十是真搞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这么爱哭。“你别怕, 墙缝里很安全, 我下午在房顶上查看很久了, 我保证这是院子里最安全的地方。”
艾怜的泪流得更多了, 泪光里的他面容有些模糊:“影十, 这几天我为你『操』碎了心,就怕你伤口感染,就怕我一睁开眼睛发现你已经变僵硬了。如果援军不来,你去城墙有什么用?其他人说不定还会埋怨你,你就待在这里好不好?我们一起活着,或者一起死去。”
一起死去吗?“生同寝, 死同『穴』”, 这是主人独自在书房里无聊时『吟』念最多的话,听久了,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影十有些动容, 和喜欢的人死在一起,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死法,可是,他的命不是自己的, 从他进了宰相府那天, 他就受恩于王家,自他拜了师父那刻, 就发誓把命交给主人家。
他伸出手, 用指背轻轻触碰了一下她脸颊上的泪滴, “你不要劝我, 我明日是必须要去城墙上的,如果援军不来,我没脸见主人,没脸见你们任何人,有人埋怨我也是应该的。”
艾怜的泪水没有让他改变主意,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就算喜欢她,也绝不会没有自己的立场。他已经尽量保全她了,不再有后顾之忧,如果援军不来,他一定会坚守城墙直到战死。
天刚擦黑,七弦带着一个军官来了,他指了指屋里两个相对来说伤比较轻的人,于是军官凶神恶煞地命令道:“你们两个,现在马上去城门处集合,准备晚上守城!”
那两个伤兵二话没说,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军官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盯着精神头十足的张大哥看了又看,“伤到筋骨了吗?”
“没有。”
军官用刀指了指他,“你明早在太阳出来前到城门下集合。”然后又转身去看影十。
七弦在一旁微笑着说:“他是我们家大人的贴身侍卫,不是士兵。”
宰相大人家的门官可比地方上的知县大人还有面子,更别说是贴身的侍卫了。那军官急忙对影十赔笑道:“这位爷儿,您安心地养着,不打扰您了。”
影十不在意地对他挥挥手。
七弦则温和而恭敬地对艾怜说:“潘娘子,现在伤兵又多了,您去给军医搭把手吧,他实在是忙不过来。”
艾怜答应了,等他们出去后,告诫影十说:“你好好休息,不要跟着我,如果半夜再烧起来,我明天说什么也不许你离开这屋子。”
见他乖乖地点头答应,艾怜整了整头发,出去了。
估计她出了院子,影十急忙出屋跃上房顶,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瓦楞,紧跟着巷子里的艾怜,同时心里暗暗生闷气。手臂断了,足足使他的功夫下降了一大截,以往他在房檐上经过时都是鸦雀无声的,如今脚下咯吱咯吱地没完没了,他生怕踩断了瓦片被她发现。
见艾怜进了屋,他坐在院子里厢房的房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方向。夜空静谧,夜风凉爽,通过开着的门窗偶尔能见到她忙碌的身影,有时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如果不是分别在即,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艾怜跟着军医处理了几个伤兵后,差不多就成了半个郎中,这几天她对清理伤口及换『药』做得轻车熟路,军医指点了她之后,便放心地把那些轻伤的士兵都送到她那里去。
等到后半夜,七弦过来替换她,她才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往回走。
怕她知道自己没睡觉会不高兴,影十飞檐走壁,快速地往回跑,在她进院之前先进屋里躺好。
室内的空气很浑浊,伤兵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打得震天响。艾怜走到箱子前,在昏暗的油灯下,见影十的脸睡得红扑扑的,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烧,便放下心来,接着又检查了一遍其他的伤兵,发现新来了两个,伤势都很严重,她给他们喂了水,又简单地擦洗了一遍他们的手脸,这才捶了几下疲惫的腰,靠着箱子慢慢坐下去。
她习惯『性』地侧着身,拉住影十的手,把头枕在他的手臂旁,很快睡着了。
影十睁开眼睛,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见她午后新换的衣裳又脏了,额上的发丝汗湿了打着绺儿,不禁很是心疼。
她小小巧巧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上,没一会儿,他们合在一起的手掌心里沁出了很多汗。他把手轻轻地抽`出来,挑起她耳边的一缕发丝,用手指不厌其烦地卷着玩儿。只有这几天他养伤期间能与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相处着,等这座城池太平了,等他回到府衙后,又要远离她,这样幸福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早晨,艾怜起来,见影十睡得正香,浓密的眼睫『毛』盖着眼睛,鼻尖有层薄汗,嘴唇微微张着,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想到他今天要到城墙上守着,不禁担心地看了眼他的断臂,心里很是不舍。
她又朝张大哥的位置看去,那里已经空了,现在连他那样的伤兵都要去守城墙,可见人手多么紧缺,今日如果援军不到,城里军民一定会恐慌起来,士气一旦低落,守城就会变得艰难起来。希望那个答应影十前来救援的大人能够实现诺言,给延州城里的军民一条生路。
她起身去了厨房,水快烧开时,见影十衣着整齐地出来。他换上了昨日拿来的干净的黑『色』侍卫服,身后背着长剑,显得他身姿硕长、眉眼俊朗,身上散发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清韧之气。
艾怜舀了瓢水倒进木盆里,轻声说:“你先洗脸吧,我怕你赶不上喝汤『药』,昨晚向七弦要了些三七粉,等一会儿水开了给你冲着喝。”
影十点点头,艾怜把他手上的袖子卷起,“一会儿我给你重新束发吧,你都好几天没梳头了。”
影十又点点头。
给他束发时,艾怜心里很难受,他只有一只手了,今后的生活将会很麻烦,哪个女孩子愿意嫁一个残疾人呢,不知他未来的妻子能否善待他?
她轻轻地嘱咐他:“受了重伤,七天之内是不能洗头洗澡的……你到城墙上,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伤口昨天还出血呢,若是再碰坏了,你就别想康复了。”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虽然唠叨但很暖心,开水都变温了,她才慢吞吞地冲了三七粉给他,他端着碗一口气喝下去,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转身就要走。
艾怜急忙叫住他:“你再等等吧,等吃了早饭再走。”
如果什么都听她的,估计天黑了都出不去门,影十果断地拒绝道:“不了,城墙上有人送饭。”
见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艾怜晓得再也留不住他了,便小跑着跟过去要把他送到院门外。
到了大门口,影十却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不知他这一去可否能安然无恙,艾怜心里不好受,晓得他停下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不想让他看到她发红的眼圈,便低着头等他开口。
他们俩都沉默着,时间一长,艾怜感觉到气氛太过诡异,便不解地抬头看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幽黑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艾怜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翻江倒海,虽然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却不想他的眼睛竟如此深邃,眼里流『露』出的浓情爱意让她害怕。
此时如果不冷静,也许会被他的眸子吸进去,也许会沉沦进去不能自拔。不敢再同他对视,她把视线移到了他的断臂上,恳求说:“明天太阳落下时,不管形势如何,你都要过来换『药』,我等着你。”
影十没有应声,本来见她一脸平静,以为她对他没有任何想法,却不想她很快就躲开了他的眼神。
见她不敢与他对视,他忽然就开窍了,明白了她心里一定是懂得他的想法的。既然彼此都明白怎么回事,那他就用不着再隐藏什么了,不知道援军是否回来,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死,反正他不想死前还带着遗憾。
他紧张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巷子里再没有其他人,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厉害,他握了握拳头,最后飞速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就如同受惊的兔子,一纵身窜上墙头,三跃两跳地转眼就没了踪影。
艾怜『摸』着被他吻过的脸颊,有一丝甜蜜,更多的是哀伤,这个游戏里不允许她有爱情,爱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不能同他有什么牵扯。可是如果走不出这个游戏,她在这个世界里就一直孤单地一个人过下去吗?
有了事情做就不会再去惦记影十了,她马上去了七弦那里,用忙碌和劳累来压抑自己的情感。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梦一样,艾怜忙得天昏地暗。那天下午,他们盼望已久的援军如期到达,听伤兵们说,当时城门大开,城里的军队都冲出去作战,他们配合援军给敌人来个前后夹击,但是,敌军的骑兵确实强悍勇猛,那场战役打得异常艰辛激烈,虽然最终敌人退兵了,但宋军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死伤了两千多人。
战斗结束后,一波一波的伤员被抬进来,艾怜的眼里全是血肉模糊的伤口、狰狞绝望的面孔和惨绝人寰的喊叫。她和七弦,还有其他的郎中们,谁累了就到里间的草席上睡一觉,醒了直接投入到工作中,忙累得她甚至忘了影十。
三天后,这片住宅坊里的伤兵开始转移到各自的军营,艾怜看着越来越空『荡』的宅子,想起了影十,急忙过去询问七弦。
七弦温吞吞地说:“潘娘子,他是大人的贴身侍卫,肯定要时刻跟随在大人身边,我没收到他阵亡的消息,那就说明他是平安的,请您不必惦念。刚才大人命小厮传话给我,让我带您回府衙,说是请您给如玉姑娘置办嫁妆。”
不知道锦绣阁老板一家是否回城,艾怜眼下无处可去,只得先跟他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