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鸿笙扳倒姜夫人,用了大概八个月,从他与百里星楼去燕回山看雪,到即将除夕前十来天。
姜夫人背后是整个姜家,北堂鸿笙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让找到了当年旧事的突破口,又花了不小的力气,让燕云皇帝开始查这件事。
其实原本在他的计划里,他没有打算让姜夫人这么快倒台,因为支持他的大臣中,几乎都是姜家的人。
但北堂鸿笙查到的往事,让他无法再放任姜夫人自在逍遥。
比起夺权后身后所需的支持者,北堂鸿笙选择了复仇。
当他的探子来告诉他,姜夫人被燕云皇帝传去议政殿时,小厨房正好做好了饺子,端到了北堂鸿笙的书房里来。
百里星楼在那里学写字,她放下了笔,从窗户处探出头来:“鸿笙,饺子。”
北堂鸿笙转过身的当口,纷纷扬扬的雪开始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发顶肩头。
百里星楼打了把伞出来,将杵在院子里的北堂鸿笙往屋子里拉:“快进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星楼,”北堂鸿笙刚跨进门,就拉住了百里星楼的手腕:“我有些累了。”
百里星楼回头看着他,她从北堂鸿笙的眼睛里确实看见了疲惫:“要不然,吃两口再去休息,也不能不吃饭吧?”
北堂鸿笙忽然搂住了她,疲惫地靠在了她的肩头:“我不想争了,也许今日过后,你我就要被流放,我没告诉你,对不起。”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百里星楼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去,“不就是过自己丰衣足食的生活吗,跟你在一起,流放到哪里去都可以。”
北堂鸿笙知道她会这么说,但其实他并不愿意让百里星楼吃苦。
“在这件事情上,我本可不必如此偏激,”北堂鸿笙说,“我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等皇帝信任我,我可查到了,我便不想再忍了。”
“你是说前皇后的事情?”百里星楼说,“如果是这个,那你就更不必说了,只要你心里好过,无论什么后果,我们一同承担。”
北堂鸿笙真的有些累了,他通过暗线重提了当年前皇后的坠楼案,还把证据都暗中送到了皇帝的眼前,姜家难以脱开罪责,恐怕北堂鸿笙也好不到哪里去。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不见得就十分信任顶了个北堂姓氏的人,更何况他还是养在姜夫人那里的。
姜家若是被连根拔起,北堂鸿笙不至于死罪,但拿不出毫不知情的证据,也难逃罪责。
帝王之家,信任情分就是如此浅薄。
“我有办法自保的,”北堂鸿笙说,“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百里星楼安静地任由他搂着,她知道北堂鸿笙为什么想要离开。
前皇后北堂澹闻在燕云皇帝姬琰只是个势弱皇子时,就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皇帝的身后。
她的家族为他征战,为他而力辩,将毫无登位可能的皇子,扶上了帝位。
随之而来的,是北堂家无可比肩的荣耀。北堂家的女儿,是燕云皇帝唯一的妻子,也是他最深爱的人。
整个燕云,只要提起姬琰,就没人不会想起北堂家的北堂皇后。
她温柔娴静,端庄大方,是母仪天下的一国表率。
北堂澹闻生下了一个儿子,叫姬鸿笙。也就是姬鸿笙落地的这一年,姬琰娶了姜夫人。
姜家被扶持起来,从文臣到武将,朝廷中一小半姓姜,另外一大半姓北堂。
也就是这么一小半,将另外一大半扳倒了。
北堂家在朝堂上如日中天的局面,是突然结束的,但又好像是早就起了动向,只是未曾有人察觉而已。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北堂澹闻的父亲在刑台上悟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好在也不算太晚,他告诉北堂澹闻,靠帝王的爱,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爱你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呢?
皇帝对你的爱,怎么就能让你放弃自己的家族和荣耀呢?
北堂澹闻那时候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意思,等她明白过来以后,她便也就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姬琰不爱她。
北堂澹闻回忆着过去的一生,发现姬琰一直是在利用她。从看似巧合的初遇,到后来姬琰求着她让他娶姜夫人。
姬琰是如何说的?
站在城楼上的北堂澹闻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说他不是不爱北堂澹闻了,只是他得对姜夫人负责。
原来就是这里,她已经开始背叛家族了啊,如果早知道姬琰已经在此时开始扶持姜家对付北堂家,北堂澹闻又能怎么样呢?
清醒地被利用而已。
北堂澹闻纵身一跃,世上少了一个北堂家的皇后,少了一个嫡出的大皇子,多了一个姜家,多了一个姜夫人。
皇后自戕是大罪,曾经受到万民信仰以及皇帝独宠的北堂澹闻,在死后竟然只得了一块面水的无名墓碑。
北堂鸿笙知道了真相后,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追问自己,姬琰到底爱不爱北堂澹闻。
但他没有答案,他只能把这种由于疑问无法被解答的愤恨,转移到当初那个堪称直接凶手的姜夫人身上去。
是她把姜家和燕云皇帝密谋打击北堂家的书信,颇为不小心地透露给了北堂澹闻。
“走吧,”百里星楼再次拉起他的手,“下雪了,饺子凉得快。”
北堂鸿笙被她拉着坐在了桌边,小厨房送来的饺子还冒着热气,百里星楼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快吃。”
北堂鸿笙发现她似乎特别执着于让自己吃饺子,他只好放下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拿起了筷子。
“是不是吃到什么了?”百里星楼见北堂鸿笙的表情有变,连忙兴奋地问道。
是一枚银叶子。
北堂鸿笙拿着从饺子里吃到的银叶子,有些疑惑地看着百里星楼。
“这是民间的小玩意,”百里星楼说,“我今日路过小厨房时听厨娘提起来了,就给你包了个进去。”
“他们说吃到银叶子的人,来年都能心想事成,顺遂平安的。”
北堂鸿笙笑了笑:“哪有你这样故意放在我碗里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北堂鸿笙却笑得很是满足。他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自己不知道该求些什么,那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就好了。
只要百里星楼还在他身边,去哪里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北堂鸿笙正想说什么,门外便有人敲起了门,百里星楼想也没想就站起来去开了门。
姜桃然站在门外,她穿得很是单薄,鼻头大概是因为冷,所以冻得通红。
门一开,北堂鸿笙看见了她,内心的情绪复杂得有些难以表达。
他之前误以为姜桃然是害怕被姜夫人责罚的婢女,没想到她就是被指给自己的姜家人。
北堂鸿笙并不讨厌她,因为她其实有些懦弱瑟缩,不像是能够帮姜夫人控制他的人。
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她。
北堂鸿笙只想娶百里星楼,这个姜桃然一直是他的心结,虽然百里星楼从未提过,但因为姜桃然,北堂鸿笙一直觉得有些愧对百里星楼。
“宫中领事可有亏待姜姑娘?”北堂鸿笙远远地看着她。
他不是特别明白姜桃然为何在大雪天穿得如此单薄来找自己,看上去就仿佛承光馆十分亏待了她一般。
百里星楼拉着她进屋:“进来吧,屋子里有炭火,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姜桃然受到惊吓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低下了头。
百里星楼有些茫然地看着北堂鸿笙,用眼神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北堂鸿笙用嘴型说出了姜桃然的名字,然后百里星楼便明白了。
其实这么久了,虽然都住在一起,但百里星楼的确没见过姜桃然,搞得她都快忘了住着皇子的承光馆里还有位姜桃然。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北堂鸿笙问她。
百里星楼拉着姜桃然坐在了桌边,还贴心地将桌下的炭火向她那边踢了些。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体温升了上来,姜桃然的脸上爬上了一些红晕,她看着北堂鸿笙,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开口。
“北堂公子,姜家有难,你也定会被波及,”姜桃然说,“还请公子想想办法。”
北堂鸿笙虽然猜到了她会说这些,但等她真正说出口时,其实还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姜桃然见他思考的神情,以为是自己触怒了北堂鸿笙,还没等其余两个人反应过来,就跪了下去。
“我的确受姜夫人所命,呆在公子身边帮助姜家,”姜桃然叩下头去,“但今日来求公子,是我帮姜家做的唯一一件事。”
“公子疏远我是人尽皆知的,我也拿不到什么消息给姜家……”
百里星楼蹲在她身边,帮她把差点被火盆燎着的头发别开,听见她的话后手中的动作一顿,然后抬起头来看北堂鸿笙。
他果然是垂着眼若有所思的模样。
“姜家的事,我无能为力,”北堂鸿笙说,“陛下查的是他们逼死前皇后的事情,铁证如山,我帮不上忙。”
“可谁都知道是陛下要砍倒北堂家这棵大树的,”姜桃然抬起头来看他,“无论有没有姜家,前皇后的死都是必然的。”
北堂鸿笙握着银叶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激怒他的不是姜桃然。
而是姬琰。
他其实几度都在强迫自己不能往这个方向想,但正如他自己所说,铁证如山。
事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北堂澹闻是因为皇帝的爱而活着的,她以为皇帝不爱她,所以才选择了自尽。
从头到尾,其实都是皇帝的过错。
“陛下当初与姜家的书信中说,北堂家可除,皇后依旧会是他的皇后。”北堂鸿笙不止是在说服姜桃然,更是在试图说服自己,“而不是,让姜夫人做皇后。”
姜桃然不知道这些往事,但她听姜夫人说北堂鸿笙忘了许多事,怎么他还知道这些,记得这些?
“公子还记得……”姜桃然喃喃地问。
“未曾忘过。”北堂鸿笙说。
姜桃然如闻噩耗般跌坐在地,他如果是什么都忘了的北堂鸿笙,是有可能会帮助姜家的,但如果他什么都知道。
那他就是第一个绝不会原谅姜家的人。
“公子既然什么都知道。”姜桃然有些茫然,茫然到了不论该不该说出口的话,她都说了出来,“为何还留我在身边?”
百里星楼就怕他说出一句情势所迫无可奈何出来,姜桃然的母家已经快要倒台了,北堂鸿笙再这么说,恐怕她出了门就会立刻想办法自尽。
“鸿笙。”百里星楼低声喊他的名字,将北堂鸿笙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其实心里的怒火都是由皇帝烧起来的,百里星楼看得透彻,她也不想北堂鸿笙说出日后会后悔的话来。
虽然事实就是那样,但骗骗人,让人能得过且过活下去,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北堂鸿笙长叹了一声,走到了姜桃然身边,把她拉了起来:“当初也是陛下要除北堂家,无人能够阻拦。”
“如今也是陛下要除姜家,我怎么能劝阻得了?”北堂鸿笙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自己想想当初的北堂家是在什么时候被陛下疑心的,如今的姜家又是什么时候被疑心了,你便知道这局势究竟能不能改。”
“这王宫是姓姬的,天下也是。”
姜桃然愣住了。
原来她活得如此糊涂而肤浅,这么明显的局势就摆在眼前,她还以为姜家有得救。
“是陛下让你差前皇后的事情的?”姜桃然问。
北堂鸿笙什么摇头:“姜家倒台,我大概也会被流放。”
姜桃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她感觉到了北堂鸿笙的疲倦,他仿佛并非是没有办法自保,而是不想自保。
远离这里,也许才是他最想的事情。
“抱歉。”姜桃然说。
百里星楼指着自己:“你对我说的?”
姜桃然忽然就看着她说了句抱歉,她实在是没能反应过来。
“北堂公子应该知道为何的。”姜桃然低下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为什么啊?”百里星楼抬起头问北堂鸿笙。
北堂鸿笙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百里星楼往还冒着热气的饺子那边走:“吃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