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 找了家客栈, 为了省钱, 张麦只要了一间下房。
艾怜从未住过这么破烂的客房, 房间阴暗『潮』湿, 散发着一股霉味。窗子是朝北开的,那面墙上长满了黑『色』的霉斑,墙皮都酥了,轻轻一碰就会剥落下来一大片,窗框上还长出了一簇蘑菇。
床上的被褥也很破旧,上面泛着斑斑点点的各种污渍, 枕头落着几根长短不一的『毛』发, 这么差的卫生条件,真是让人恶心。
艾怜要了张粟的一件衣服铺在床上,往上一躺, 顿觉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头也开始昏昏沉沉,转眼就睡得天昏地暗。
张麦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她这是累坏了。这几天三人的体力消耗都很大, 住的地方可以简陋, 吃食不能再省了,于是让张粟去厨房要些好的饭菜端上来。
等张粟出去后, 张麦拿起被子盖在了艾怜身上, 轻轻脱掉了她的一只绣花鞋, 见她的脚白皙秀气, 一个一个的脚趾甲像玉『色』的贝壳一样圆润好看,便细细地看了看,然后皱起了眉头。
她的脚面上,能清楚地看到两个褐『色』的点状疤痕,脚心有三个点状疤痕,他常年待在山里,经常下夹子捕猎,所以一眼就明白了这伤疤是怎么回事。她这是踩到了带铁刺的夹子,根据铁刺的距离,他能大致估算出夹子的大小和威力,她还算幸运,夹子踩偏了,若踩个正着,整个脚踝骨都得被夹断。这样嫩白的脚,明明是娇养的夫人小姐才会有的脚,怎会跑进林子里被铁夹子逮到了?
他对她非常好奇,又脱去了另外一只鞋,用被子轻轻盖住了她的脚,然后把她的绣花鞋拿到油灯下细看。
虽然鞋底和鞋面沾了很多泥土的污渍,但是能清楚地看到蓝『色』缎面的鞋帮上绣着几朵鲜艳的海棠花,花心是用金丝线绣的花蕊,每个花蕊里镶嵌着一粒稻米大的珍珠。
张麦心里沉重地叹了口气,她的小妹妹没被卖走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对儿珍珠耳钉,这是她从村里财主家的一位小姐那里见到的,从此就念念不忘,他曾答应他的小妹妹等她出嫁时用珍珠耳钉给她做嫁妆,家里穷的叮当响,最后卖了三个妹妹。而现在这个答应给他做媳『妇』的女人,珍珠就镶在鞋子上。他特意数了一下,一只鞋上五朵海棠花,五粒珍珠,一双鞋子共十粒珍珠。
十粒珍珠,可以做成五对儿耳钉,而他的小妹妹却一无所有。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睡得正香的艾怜,不确定她这样一个美艳富贵的女子是否出于真心想跟着他,还是这只是她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不管怎样,既然落于他手,那就是他的,休想从他手里逃脱出去。
他打了盆水,把艾怜的鞋子泡在水里,然后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清洗了这镶嵌有很多珍珠的绣花鞋。
洗完之后,他坐在桌旁沉思着今后要做什么生计才能养得住她。
饭菜端上来后,不管哥俩怎么喊艾怜,都叫不起来她。
艾怜睡眼朦胧,双颊泛红,『迷』『迷』糊糊,嘴里“嗯嗯”地答应着,身子却像泥一样瘫着不动。
张粟心疼地说:“哥,让媳『妇』睡吧,这一天下来可把她累坏了。饭菜给她留着,她什么时候饿了就什么时候吃吧。”
张麦便不再管她。
吃完饭后,兄弟俩也累得要命,张粟问:“哥,就要了一间房,咱们怎么睡呀?”
张麦想了想说:“就都在床上睡吧,一家人,用不着讲究那些个虚礼。”
于是张粟很高兴地撩开帐子,琢磨着自己要睡在媳『妇』的哪边。
张麦过来推开他,说:“瞎寻思什么呢?她睡里边,我睡中间,你睡外面。”
张粟不高兴地问:“二哥,这不是咱俩的媳『妇』吗?我也想挨着她睡。”
张麦训斥他道:“什么咱俩的媳『妇』,想什么呢你?还没拜堂,就算不得真正的媳『妇』,咱们不能不顾廉耻,没成亲之前不能碰她。”
张粟急了:“我没说要碰她呀,就是挨着睡,在野外我不就一直挨着她睡吗?”
张麦慢悠悠地说:“那不一样,在野外又不用盖被子,在床上睡你会管不住自己的。”
张粟不服气地顶他:“你就敢保证你能管住自己?我可不信。”
张麦脸『色』一沉,不讲理地说:“我是你兄长,长兄如父,让你干什么你照做就是了,不许再和我顶嘴。”
张粟撅着嘴不说话了,生气地脱下衣服,光着个膀子就要上床。
张麦踹了他一脚,说道:“洗脚去!以前在山上睡大通铺,一屋子汉子都是臭烘烘的,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现在她在这儿,你还这么臭烘烘的,是想让她讨厌你吗?”
张粟无法,只得找店小二要热水。端来一盆热水后,正脱鞋之际,张麦拿着凳子,几步过去,坐在那里干净利落地把大脚丫子放进了盆里,气得张粟不停地拿眼刀子剜他。
洗完了脚,张麦走到床边,想把艾怜挪到床里去,见她睡得很沉,想起自己在马背上搂了她几天,硬是没功夫细细地看她,便用手拨开了她额上的头发,想好好看看她的样子。
他粗粝的手指刚触碰到她的额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他随即把整个手掌放在了她的额头上,入手滚烫,然后又用自己的额头和她的额头贴了一下进行对比,她的额头的确比自己的热多了。
张麦皱起了眉头,对正在洗脚的弟弟命令道:“别洗了,去找个郎中来,她病了。”
“啊?”张粟一听,不敢耽搁,脚都顾不得擦,直接趿拉着鞋子就跑出去了。
这几天,艾怜悲伤过度,再加上连日奔波,手指头的伤口又沾水发炎了,她始终担心被陈世美和山贼追杀,心火旺盛一直憋着,到了晚上,听张麦说终于远离了陈世美和那片密林,心情一松懈下来,就开始发烧了。
张麦兄弟俩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们,如今见她病了,怕她有个好歹,便急忙给她请医问『药』,细心地进行调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艾怜始终发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身体娇软无力、卧床不起。就这样,不知不觉在客栈里耽搁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好转起来。
因她病得严重,第一晚住的那间房实在是太『潮』湿了,不利于病人休养,所以第二天张麦就把她移到了有阳光的上房。
上房分里外间,里间是张大床,外间有个木塌,白天的时候,张粟照顾她,晚上时,张麦照顾她,与她同睡在里间的床上,但他始终规规矩矩,从未有过逾越。张粟则自己一人睡在外间的榻上。
一天,艾怜躺累了,起身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想着心事,忽然听见了天空传来一阵“咿呀”的鸟鸣声,抬头一看,见一队“人”字形大雁正从头顶掠过,便吃了一惊,扭头问靠在榻上正无聊地削着木剑的张粟:“七儿,今天是什么日期?”
张粟懒洋洋地回答:“九月二十六。”
艾怜听了喃喃自语:“原来都已经这个季节了。”
她看着远去的大雁,心情很是惆怅。王延龄是在三个月前去西北的,这三个月里她发生了这么多事,短暂的幸福过后是永久的痛苦,她觉得她的心随着秦永的离去变得苍老起来,对什么都怏怏的。若不是要给秦永报仇,她一点儿都没有攻略王延龄的兴趣。
西北很快就要进入冬季了,她如今还被困在江南。唉,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延龄呢?
她心里焦急着,可不争气的身体还是发虚,还需要再养几天。过几天怎样才能说服张麦按自己的意思走呢?
似乎很久都没在白天见过他了,艾怜奇怪地问张粟:“你二哥去哪儿了?为什么我白天见不到他?”
张粟叹了口气,闷闷地说:“他出去给人拉脚去了,那两匹马闲着也是闲着,现在花销这么大,总得有些进项才行。”
艾怜敏感地自责道:“都怪我不好,让你们费心又费财,这段时间给我看病花了多少银子?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们。”
张粟放下手中的木剑,不高兴地说:“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不是我媳『妇』吗?给媳『妇』花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还说什么‘还我们’,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嫁给我了?”
艾怜被他问得很是尴尬,最后对他笑笑,温柔地安抚他说:“我知道你对我好,花了这么多银子,我心里很是不安。还有,你二哥整天没个笑模样,我总觉得他嫌弃我,我这不是怕他吗?”
张粟从榻上下来,走到她对面坐下,郑重地告诉她说:“我对你好,我二哥对你更好,你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跟着发愁上火,嘴里起了很多泡。他向来不爱说话,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他不同你说话,不是嫌弃你,而是他害羞,怕你嫌弃他。他脸上有道伤疤,所以才一直留胡子的,等以后我让他把胡子刮掉,你就知道他有多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