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他们到达了盐州城, 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西夏的两名使节钦木查和利渥加, 是西夏国主李元昊派往大宋请求议和的, 为表示诚意,大宋便派陈世美前往西夏议和。这两名使节从大宋的东京城里一路相随, 他们对陈世美的态度原本是非常尊重恭敬的, 但现在却发生了些变化。钦木查还是老样子,利渥加的态度却有些傲慢起来。
陈世美从利渥加的态度上敏锐地察觉到西夏朝廷里似乎发生了变故。
西夏朝廷里自然有大宋安『插』过去的细作, 等细作传来消息后,才知道李元昊反复无常,在辽国的挑拨下又不想议和了, 他暗地里命令盐州城的官兵拖住大宋使团, 阻止他们前往兴庆府。
王延龄把细作传来的条子猛拍到桌上,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势:“岂有此理!提出议和的是他, 如今反悔的也是他,李元昊不想再议和,分明就是想要同我大宋再次兵戎相见!陈大人, 我们马上回去, 我要上书圣上,立即备战。”
陈世美肩负议和的重任,自然不能像王延龄那样随心所欲地口无遮拦。
他把纸条拿到油灯上点燃, 看着纸条慢慢地变黑扭曲, 最后烧成灰烬, 方不慌不忙地说:“王大人自从驻守西北, 许是受边疆彪悍的民风影响,脾气竟暴躁了许多。当今圣上是仁慈之君,之所以派遣使团前来议和,就是不想硝烟再起,不忍百姓再受战火荼毒。你我身为臣子,当尽心尽力地为圣上分忧解难才是,我们应尽量办好议和的差事,而不是总想着回去、让两国的关系继续交恶。”
王延龄的美目斜睨着他,冷笑道:“陈大人,李元昊不想见你,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如何能到兴庆府?我们现在被阻在这里,一旦他决定了不再议和,我们就是他手里的人质。我王延龄是绝不会落在他手中受辱的,也绝不会任人宰割,到时我的反抗只怕会牵连陈大人你,所以请陈大人快些拿个主意,趁李元昊还在犹豫时,我们还有机会脱身回国。”
陈世美何尝不知道使团面临的险境,现在李元昊是和是战的决心未下,趁现在两国休战期间,如果使团提出返回大宋,他一定不好阻拦。但一旦他下了再战的决定,使团就再也回不去了,到时他会杀了王延龄祭旗,再把他这个驸马身份的副宰相挟为人质,在阵前羞辱要挟大宋、以换取更大的利益。所以,使团现在马上离开是非常明智的做法。
可是,陈世美说什么都不会就这么徒劳无功地返回大宋,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给众人分析着此时不能离开西夏的原因:“若我们现在回去,议和之事肯定会就此作罢,那李元昊在辽国的挑拨下,必定会再次攻宋。虽然西夏不足为惧,可别忘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辽国,就怕我大宋全力以赴对付西夏时,辽国也趁机兴兵,我们不能把自己置于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的险境。相比于辽国,西夏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想偏安一隅地从我大宋获取好处。那我们大宋只要多花费些物资钱财就可以稳住西夏并且拆散夏辽联盟的事儿,何必非要通过战争去解决?况且我们并没有战争必胜的绝对把握。所以,议和之事再难,我们也要进行下去。”
这些情况王延龄事先也都仔细地想过了,只不过他不像陈世美这么悲观,他坚持地认为只要统帅有足够的能力,只要边疆各部军队能够密切配合协调作战,只要大宋上下齐心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战争中去,以大宋雄厚的财力物力,足可以支持战争打很久,直至拖垮辽国和西夏的经济让它们永不崛起。
对于王延龄这种理想化的想法,陈世美嗤之以鼻地进行驳斥。
王延龄怒道:“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畏惧战争、总想着用议和换取和平的人存在,才造成了如今周边各国都敢来欺负大宋的局面。”
陈世美针锋相对,毫不让步地说:“三场战役,一战不如一战,这已经足够说明了我大宋不敌于人。朝廷若不能从根子上改掉弊端,就算与西夏再战一百次,结果也还是输。我此时主张议和,就是为了尽快平息西北之『乱』,把革新之法贯彻下去,等十年八年之后,积蓄有生力量,意图再起。‘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对大宋最好的结果。”
就是因为此前的三次战役都打输了,王延龄不占理,所以在与陈世美的辩论中处处落下风,最后他一气之下,拂袖而走。
驿馆面积小,同住在一个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砰面时,王延龄和陈世美都如同斗鸡一般,在回国与留下的问题上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很快,不仅钦木查和利渥加知道了他们之间有分歧,就连驻扎在驿馆负责看守和监视他们的西夏骑兵们也都知道了宋国使团激烈的内部矛盾。
利渥加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从风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心中暗笑。没想到大宋礼仪之邦,正副宰相骂起架来还真是毫无儒家风范。
王延龄多次被陈世美辩得哑口无言,最后竟恼羞成怒地放出狠话,表明他绝不会把『性』命白白丢在西夏,给陈世美两天时间考虑,若他还执意留在西夏议和,他自己便带着手下人回国。
陈世美听了着急上火,嘴角起了燎泡,腿上的伤势也一直不见好转。
王延龄和陈世美之间的争执引起了钦木查的不安,他找了个机会,请陈世美前往盐州的城门楼上观赏风景。
这阵子,正是多风的季节,什么观赏风景,分明是邀请他上去吃沙子。一想到钦木查是个谨慎稳重之人,断不会戏耍于他,于是陈世美忍着伤痛,带上遮沙的帏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登上门楼,顶着大风极目远眺。
延州城地处高原与荒漠的过渡地带,一边是沟壑纵横的黄土,一边是荒漠化的草原,古长城在延州城的北沿向两边蜿蜒伸展。随着时间的流逝,千年的土夯的秦长城早已被风化得残破不堪,再也看不出雄伟壮观的原貌了。
陈世美感叹道:“大宋建国之初,这一带还是大宋的疆域,如今,西夏立国,从大宋分离出去,这片土地竟成了异国他乡。”
钦木查的头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眯着的眼睛,他点头道:“陈大人,我西夏和大宋其实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关系,我西夏的大部分部族心里是愿意同大宋保持友好关系的。请您万万不要跟王大人回去,议和一事关系着西夏与大宋的和平,关系着两国边民的安居乐业,望您三思而行。”
陈世美按紧胸前不断被大风扬起的纱幔,叹了口气,颇为苦恼地说:“不是我不想议和,而是你们的国主不想议和。现在你们把使团阻在盐州,分明就是想把我们都赶回去。”
钦木查急忙说道:“陈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我国的情况了。自宋夏战争爆发以来,宋国停止了对西夏银、绢、钱的岁赐,关闭了边境榷场,禁止我国所产的青白盐进入宋境,这些举措使得我西夏粮食、绢帛、布匹、茶叶等生活用品奇缺,物价昂贵。由于战争,我国已民穷财尽,百姓怨声载道,各部族叛『乱』频发,所以我王才派我等前往大宋接使者来西夏商量议和之事。此前为了表示对议和的重视,我王特命太子宁令哥全权负责议和之事。
可是,就在几天前,辽国使者前往国都,答应会援助西夏物资,以助我国继续攻宋,因此我王的心才又活络起来。陈大人,辽人狡诈,他们的话向来不可信,我王虽然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但太子明理,一心想与大宋交好议和,只是我王一向多疑,太子如今又羽翼未丰,很多事情上『插』不上手。盐州城的守官和利渥加都是我王的心腹,我和太子不便在盐州城里明显地帮助你们。
这段时间,由于我朝主和的官员比较多,迫于压力,我王命太子前往宥州接待宋国使臣,同时却又把你们阻在盐州城里不得前行,并且暗地里交代利渥加,可以放使团里其他人走,唯独不能放陈大人您走,就是怕您会借着回国的机会偷偷改道前往宥州。
陈大人,我钦木查是愚钝之人,您是大宋智慧多谋的状元郎,还请您想办法既能避开利渥加的监视和控制,又能偷偷前往宥州与太子会和。太子是储君,他代表着我国的信用,只要您和他达成和议,和约就会马上生效,宋夏战争就会结束,除非我王废了太子。陈大人,求您看在两国可怜无辜的边民百姓面上,尽量与我西夏达成议和。”
陈世美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也就是说,只要他能想办法离开盐州城又不被人察觉,议和之事就一定能顺利地进行下去。
他看着盐州城外的旷野,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个季节的风始终都这么强劲吗?通常会刮多久?”
钦木查叹息道:“唉,这里一边是黄土高原,一边是荒漠沙丘,有的年景大风会刮上半年,持续整个春夏。”